你的尊严到哪里去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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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念小学的时候,有一个同学是军人子弟,他的父亲大概很早就退伍了,所以没有领到太多的军人福利,后来务农为生,日子过得很辛苦。虽然贫困,但他家的桌子总是擦得一尘不染,厕所地板亮得反光。
每次到他家吃饭,我都震慑于老伯伯一口洪亮的山东腔,以及他那威严的仪容。而他的孩子,我这位同学,尽管一身旧衣早就洗得发白,却永远穿戴得整整齐齐,一丝不苟。最近偶尔忆起童年往事,念及他家那极尽简朴的陈设,窗明几净,堂堂正正,我才赫然想起,这就是古人所说的“清贫”。
清贫,也就是贫而不贱,且有一股自重自尊的清气。这种人穷则穷矣,然尊严所在,绝不容人轻视贬抑半分,不食嗟来之食,不以媚色示人,任何人见他,都还得敬他三分。
有一次我与陈丹青先生参加一场活动。活动快开始了,门外还站着一大堆人。
陈丹青问场地经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,后者说是为了安全,不能让人人入场。进得会堂,我们发现空间其实多的是,于是陈先生出去交涉,要求放人进来,我则请前排观众一起挪椅子,好腾出位置让其他人有地方站。
正当大家开始动手搬座椅之际,现场的保安人员突然用手按住站起来的观众,同时大喝:“干什么!统统不许动,回去!回去!”态度相当粗悍。不论我如何解释,他们亦充耳不闻,场面开始变得有点混乱。
然后管理人员闻声而至,看看里头究竟在闹什么。动气的我告诉经理:“你的保安骂人呀!”于是她对着一位保安随手一指:“你!撤!”这时,一位冷静的观众适时指出了我的错误:“他并没有骂人啊。”
没错,那位保安的确没开口骂人,他只不过是气势有点凶、语气有点暴罢了。说他骂人,只是我自己实在看不惯。
然而,我又怎么会看不惯呢?全国各地,这类保安人员的粗野言行我早就碰到过不知多少回了。他们似乎只有两种态度,不是对着贵客恭敬行礼,就是在需要的时候声色俱厉,几乎没有任何中间地带。
又有人提醒我,城里这些保安多半是农村来的民工。我也晓得,他们只是在执行命令。每次遇到问题,他们只能依照上级指示维护“安全”,不敢自己做主变通。因为他们从来不被赋予这种权力,他们的工作就是听话。
每次执行任务,他们的方法往往就是高声叱喝越出界限的人群,甚至动手拉扯不守规矩的家伙。除此之外,他们不知道还有其他更加温和的表达方式。因为或许他们自己平常就是被人这样子对待的(我想起了那一声“你!撤!”)。
几天之后,我在一家餐馆吃晚饭,去洗手间的时候路过一间房门半开的包间,里头传来阵阵怒吼。
我本能地走慢几步,看见房里一位喝红了脸的人正在痛骂一个低着头的服务生,他叫道:“我这身衣服你赔得起吗?你老板还得叫我大爷呢!你这××混蛋!”我马上就想起那天那一位尽忠职守的保安,并不是因为他当时的态度很接近眼前的这位“大爷”,而是他的样子很像这个吓得缩起了身子的服务生。
有人认为贫富差距的恶化,使得很多弱者根本连饭碗都很难保得住,更不用说要保住自己的尊严了。
那么,我们的社会能够维护他们吗?不能。因为这是一个嫌贫爱富的时代,城市主流如此,甚至连公权力也是如此。
赶走MG、追打小贩可曾显示过尊重?可曾表露过善意?这种分配还不只是权力与财富的区别,更是尊严分配的区别;穷人与弱者的尊严,就和他们的财产一样稀缺。
然后,无情的市场竞争就进来了,情况只有变得更坏了。
有意思的是,尊敬一定是双向的:“以敬待人不能单靠命令就会自动出现,它还是一种互相承认。互相承认则需要协商的存在,它涉及个体人格与社会结构的庞杂性。”用大白话来说,这就是面子。
当那位“大爷”觉得服务生不给自己面子、因而当众羞辱他的时候,他也许不知道这种粗暴本身就是很丢脸的行为。弱者饱遭欺凌,并不表示欺人的强者就因此得到尊严;恰恰相反,尊严与面子是人际的舞蹈,任何一个剥夺他人尊严的人,都不可能是个体面的君子。
难怪这个社会不只再也看不见“清贫”,而且连“富贵”也都几近消亡。富贵也者,既富且贵;今日,中国又有多少富人身上是带着贵气的呢?
所以我愿意为孙教授的观点添上一笔注脚:除了穷人与弱者,现在的富豪和强者其实也不见得很有尊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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